書中有一個人把鬼魂嚇跑了。這個人就是董文科。他曾經住在一所空房子里。第三次換班后,風很冷。法庭的門打開了,一些非人的東西蜂擁而至。看到董文科,他震驚地說:“這房子里有鬼。我一團亂跑了。董文科拿著棍子追了出去。這些事情互相提醒:鬼魂來了,快跑,快跑。他們跳過了墻。董文科經常談起這件事。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變成鬼的,把真正的鬼嚇跑了。
也有人看到了仙境。此人偶經一片密林,看到遠處山峰之頂似有人家,這山峰陡峭人跡斷不能至。他用西洋望遠鏡查看,只見上面有草屋三間,向陽開著門,有一老翁倚松而立,一個小女孩坐在屋檐下,手里拿著什么,似在低頭逢補,屋柱上有對聯,但看不清了。沒多久云氣上涌,就什么都看不見了。以后他再路過這里時,峰林依舊,再以望遠鏡窺之,只是空山而已。
另外,在長城以外,還有座雙塔峰,相對而立,像兩座佛塔拔地而起,兩峰均無路可上,夜里卻時時聽到峰上鐘磐誦經之聲,白晝時云朵在峰頂飄忽往來。一次駐守在這里的軍吏派人上去查看,一座峰上方圓一百零六步,上有一小屋,屋中有一幾案一香爐。供著一塊石頭,石上刻“王仙生”三字。另一座峰方圓六十二步,在這人跡罕至之處,卻長著兩畦韭菜,壟畦也很整齊。
真味只是淡,至人只是常,神仙不過是更為悠閑知足避世清靜的百姓。也是松風洗日塵,也會夜雨剪春韭。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有一種清泠泠的失落和悵然,原來一切只是一幅幻景,桃源仙境,只是一個生活在別處的愿望,夢想中的海市蜃樓。
這也讓我想起從前坐火車時,倏忽而過的窗外景色里,時不時能看到荒山峻嶺之上突然現出一所孤零零的屋子,有的在山腰,有的在山頂。看不清是木頭、石頭還是磚瓦的,在一片青石黃土中閃出淡紅的屋頂,背后是湛青的天,耀目的日光。我覺得又神秘又美麗,對那里非常好奇和向往。
總是納悶那到底是做什么的,有什么用呢,猜不出什么人會住在那里。后來見梭羅也寫過,他曾游覽過山頂上的一所房屋,那是一所空氣好的,不涂灰泥的房屋。他覺得它適宜旅行的神仙在中途居住,適于仙女曳裙而過。吹過屋脊的風,正如掃蕩山脊而過的風,唱出斷斷續續的調子,也許是天上的音樂片斷。
有的故事更像一幅清冷的圖卷,一個猜測,一個追憶,一種美麗的意象,一種消逝的詩意。田香沁說,他曾在別墅中讀書,一夕,風靜月明,聽到有人在唱昆曲,清麗圓潤,凄心動魄。細細聽來,是牡丹亭“叫畫”一出,他聽得渾然忘了自己,靜聽至終。忽然記起墻外是殘崗荒坡,人跡罕至,此曲至何而來?
開戶視之,惟見蘆葦在秋風中瑟瑟。有時是深山中,寂然無人處,苔侵草沒之地有破屋數間,里面有些字跡,寫著:露下空山夜悄然,沒有年月姓名,是前代先民還是仙筆神跡?又或在廢棄宅院之中,塵壁之上,剝落殘缺處隱約有著兩行詩:門掩花空落,梁空燕不來。總覺得這里面會有些什么,接著也會發生些什么,但就到這了,再沒別的了,只是這樣而已了,一份沉甸甸的光陰踏了空。而在秋雨初晴,微月未上時,你聽,花精木魅又在輕聲談詩論畫了。
書中狐仙像是老鄰居,有一狐仙在一有德人家避雷劫,不見其形也不聞其語,如夜間失火或有盜賊,它就敲門搖窗,讓主人知道,屋子漏損就有錢落至幾案上,用以修屋,總還能富余一部分,好像是對主人的酬謝。過年時,狐仙必有禮品饋贈,放在窗下,主人有時也以食物答謝,置其窗下,轉瞬就不見了。有時小孩去惹狐仙,往里擲磚瓦,狐仙只是從窗戶再扔出來,小孩不停向里投,狐仙也不過不停往外扔,從來也不生氣。
而鬼也只是可憐人。有一老婦人能見到鬼,她曾說起見到的一個鬼,癡到極點,他總徘徊在家門窗外,有時聽到妻兒的哭聲,有時聽到兄嫂與妻子的吵罵聲,滿臉的凄然。后來有媒人來往于兄嫂和妻子之間,他奔走在后,惶惶然若有所失。等妻子出嫁了,他回到家里,凡妻子坐過、睡過的地方,他都一一看看。然后聽到孩子找媽媽哭泣的聲音,他跑出來,圍在孩子旁邊,兩只手握在一起,也無可奈何。
說鬼之人卻往往皆是鬼。有書生夜泊鄱陽湖,月下散步納涼,遇同鄉數人喝酒說鬼,其中一人說,他曾遇一讀書人,閑談中說到鬼令人憎惡,讀書人道,鬼也有雅俗,不可全部否定。他游西山時遇一人論詩,見解精到,吟誦自己的詩句:深山遲見日,古寺早生秋,都饒有情致。正想問他住在哪里,忽聞馱鈴瑯瑯作響,論詩之人忽然沒了蹤跡。這人喜歡讀書人的灑脫,想留其共飲,讀書人振衣而起,一笑也消失了,這才知道讀書人也是鬼。書生聽了開玩笑稱,幻中生幻,輾轉相生,怎知現在說鬼的人不是鬼呢?這些人一時變了臉色,微風颯然,燈光昏暗,幾人都化作薄霧輕煙,蒙蒙四散。
這個故事送給常赴飯局的人:有位選官,租了一宅,有人告之,宅內有狐妖,但不擾人,居住的人祭祀一下就無憂了。此人生性吝嗇,不愿祭祀。后來他娶了一妾,初到那天,妾獨坐房中,聽到窗外有數十人悄語,評論她的美丑。滅燭之后,就聽到滿室吃吃的笑聲,凡有所動作,就有人大聲加以宣布,像這樣很多天,這個選官不得已,只好設酒菜祭拜了一番,當夜便平靜了,他長嘆道,如今才知應酬的禮節不可少啊。
紀曉嵐說,不墮輪回的有三種,圣賢和仙佛,不在輪回之數;墮入無間地獄的,不能輪回,還有一種無罪無福的人,聽其游行于墟墓,余氣未盡則存,余氣漸消則滅。如露珠水泡,倏有倏無;如閑花野草,自榮自落。這讓我想起小時候常在山野中玩,山坡上也有座座墳塋,墳頂用石頭蓋著白紙。春天遍地黃花,秋天荒草連天。我們在那里摘榆錢野花狗尾草,有時也看看墓碑上寫的字,這個人叫什么,什時候出生的,活了多久,把小紫花放在上面。
我們從不害怕,我知道他們是誰,那是些賣瓜子的老人,賣菜籽的老人,到山下拾破爛、掃樹葉的老人,他們木訥老實,貧窮艱辛,生的時候住在泥土房子里,破敗黯淡,房頂上長著茅草,死后埋在對面山坡上,墳上長著同樣的茅草。生死之間只隔一片田地,是自己成年累月耕種過的,天地之間存留的只是厚遠和沉默。
從小到大聽過的鬼狐仙怪的故事里,我總對一部老電影中的一幕念念不忘:那個書生去找狐仙小翠,只在一回首間,繁花似錦,鶯歌燕舞的莊院變成了荒山野嶺。讓人呆住了,說不出話來。塵世的變幻無常帶來的幻滅感,這是一種真正的可怕。而所有的鬼怪都比不上熟識的人撕掉畫皮時的露出的真面目更讓人心悸。
書里有句話:門上了鳥微有聲。原來,古代門窗的扣搭叫做“了鳥”,這個說法真好,門開門閉,都有只鳥在輕啼。而小時候木窗戶上的小鐵掛鉤確實像個“了”字。
我童年時有個朋友也叫紀曉嵐。是個女孩,很黑,短發,像個男孩一樣淘氣。不走正門,喜歡從籬笆上躍過,總默寫不出生字。她喜歡我家里種的丁香花和西紅柿,喜歡和我一起站在大門上悠蕩。我們分開時,她把自己所有的寶貝攤在我面前,要我挑一個留作紀念,最后干脆說,要不都給你吧。我拿了一個水滴琥珀樣子的鑰匙扣,現在早已不知哪去了。